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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常说,出去见世面,这话有理。最近有机会进了一次京城,就豁然眼界洞开,而这个眼界却豁然洞开在世面之下——地下室里。
湖北人李杰二十五啷当岁,刚进京那年平二十,是一个人独闯。当时也是很不容易地在一个知名的大网站里站住了脚,做编程。
我随朋友走进他的住处,是一间三平米的地下室,他是在没有一米阳光的情况下一寸一寸地度过光阴。
只有一张经过修理过的桌子,李杰从包里把手提电脑拿出来放桌子上,他的生活就开始了。他一天要在这张桌子上度过十九或者二十个小时的光阴。
我环视着这间地下室,脑子里闪现出《陋室铭》文。而这间屋其实还够不到陋室。单薄的硬板床上有一个单薄的铺盖卷。此外,除了墙上拉了一根铁丝为了挂他的衣服,再没有任何节外之枝了。地下,那只装满了空方便面袋和空纯净水瓶的垃圾箱子,倒是很能说明它与他生存的内在联系。
月薪万元。
在这个网站里工作会拥有很优越且舒适的环境,而李杰却蜷缩在自己这间地下室里。他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为了在完成站里的工作之外,还要在外边揽事做——膨化自己的时间和腰包。
不耻下问去联系到一笔生意,做一个堂皇的网站两万元,加上维护费两万,他可得四万元。
“代码是我写的,他让我做了网站只能让我维护,别人他也不敢揽维护这个活儿,怕我搞破坏。”李杰很自信。
或者我这个年龄的人听到这样的话都会犯迂腐,而我庆幸,自己还可以在当时浅显的思维里,有“品格道义”和“适者生存”两个词汇并列出现。
“你这么小的年纪就这么了得?再过几年就要筹资做计算机范围内的生意吧?”我问。
“我没有太远大的计划。”他沉思着说:“三年之后,我会设法靠近一个大老总,为他免费做一些让他感到意外的事情,然后让他利用我。”
我们那个时代的人和这个时代的人, 在用词方面有些相悖.比如"被利用",在我们当年就是个贬义。
“被利用,是因为你有利用的价值。被一个能搭台的人利用,你就一定有发挥空间。”他只扫一眼我的脸就明白了我的心思,便说。
我虽然折服了他的见解,但我却因他说的“没有太远大的计划”,发现到他的性格中有一条裂缝,我想,那缝里也许还有个东西,是瑕疵。
这是我把他想象成完美以后,产生的一点失望。
“不想回到你的家乡去发展自己的事业吗?”我问。
他摇头:“去年我回了一次家,家乡人问我:你在北京搞什么?我说搞电脑。问:搞电脑?那你打字快不快?”他笑了笑:“老区跟北京的发展不可相比。”
他沉默着我也沉默了。
“在这么差劲的环境里工作,真佩服你的意志和能力,前程更可以想象。也就是说,你自己知道你的艰苦到了哪天就可以结束了。那里有一条明显的界线。”我由衷地对他说。
“唉!根本没那么好的事。我回家过完年以后,马上就把老婆孩子接来北京,这样我的艰苦立刻就被迫结束了,所以我刚刚说,我没有太远大的计划。”他突然闭口。
我愣了。
老婆孩子?你怎么会!
“我自从两千年出来以后就不敢回老家,我爹娘都六十多岁了,一开口就是让我赶紧成家。我怕一回去我就完了。但是总不能不回去啊,他们都那么大年纪了,不回去看看怎么行?去年回去了,结果就是这样。两个老人都跪地求我:你就成了家吧,啊?我们在世的时候得亲眼看见你成家才放心。他们哭得我怎么能忍心不理?我马上就问,和谁成家?爹说已经在村里给我说成了一个闺女,我说要成现在就成吧,成了赶紧走,我那儿还有事儿忙……”
跪地?
跪地!
他性格中的裂缝原来在这里,我顺着这条裂缝,看到了那个瑕疵。那是他最亲近的人为他设置的——可怜天下父母心。
看来这个设置已经不可更改了,于是,我看到了年后的李杰。
他搬到了一个比较舒适的房子里,床也舒适被也舒适,居家该有的都有,当然地上那个纸箱子也早不存在。放电脑的桌子一定是标准的电脑桌。李杰仍然是伏在这个桌子上工作。
“爸爸!”他的孩子嗲嗲地喊。
“喝口水再做吧!”年轻的妻子也会关心。
没有人不需要家庭的温暖,而我却看到李杰微笑的唇边,有太多的无奈。
一旦这样了就不可能同时那样了,李杰的角色转换会对他的人生成就形成怎样的加减,无法准确的评估了。人,原来就存在于得失之中。
我只遗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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