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玩具

burning，

夏风越过厂围墙，在杨树林上面奔跑。我怯怯地从楼群之间钻出来。空气中响彻着树叶的喧哗，在传播着一种令人不安的讯息。我三岁了，已获得父母默许，可以在家附近活动。尽管他们没有告诉我，但我知道不能走出家属区围墙。我围绕着家门口进行探险之旅，邻居家的门洞，对面墙边的鸡舍，直是楼东边厕所、垃圾箱，都被我这小小的旅行家一一涉足。我越走越远，从两幢楼之间的小道穿过去，只见一片挺拔的杨树林赫然出现在眼前。我停住脚步，用惊疑的目光打量这片神秘的森林。
　　灼热的阳光，照耀着这片楼群，和这个孩童。他穿着一双小凉鞋，赤裸上身，犹如一只出巢的小动物。这会儿，大人们都上班去了，厂家属区里一片寂静。他很想到森林里去探险，又出于一种原始本能，对这片陌生的地域心存畏惧，直到窥见树干后面几个小孩嬉戏的身影。他怯怯地走过去，看到三个小孩蹲在地上玩着圆石子。
　　后来他才知道，这种在地上滚动的圆石子，叫弹子。这是我生命中接触最早的一种玩具，真是好玩极了。那些大一些的孩子，在地面挖一个小坑，然后用手指往坑里弹。游戏规则是这样的，正如楚汉相争的“先入关者为王，”在这个游戏中是先入洞者为王。他们争相把弹子往洞里弹，先入洞者获得生杀大权，把弹子击向别的孩子的弹子，只要击中便占为已有。所以，别的孩子为了防止为杀，当他们看到有弹子滚到洞口附近，先不忙着入洞，纷纷用弹子击向洞附近的弹子。那天下午，我怯生生地蹲在一旁，看三个孩子的弹子游戏，直到太阳从杨树林西下沉，母亲悠长的叫喊在楼栋间回荡，我才惊觉地一遛烟跑回家。许多年后，我回忆起杨树林里的一幕，隐约意识到一点什么，即是——游戏具有一种抵御恐惧的功能。当然，随着我渐渐长大，掌握了更多一些知识，认识到孩子的游戏，其实是对成人世界的一种模仿。随着孩子们涉世越来越深，他们不再迷恋这些幼稚的玩耍，而把这种童年体验运用到现实生活中。

　　我的童年记忆，在三岁前是模糊的。有人说，孩子三岁前是没有记忆的，这是一种错误的说法。我的记忆开关在母亲那里。在后来漫长的岁月里，我陆续听到母亲讲述我出生时的往事。她不止一次诉说，那年她住在城南钮扣厂宿舍，为了赶往城北的新厂上班，她不得不背着我在大雪中跋涉。那场雪下得真大，她天不亮就深一脚浅一脚地赶路，有一次她摔倒了，在雪地里爬不起来，直到有人把她拉起身。渐渐地，她唤醒我沉睡的记忆。我隐约看到，在那遥远的童年时期，我最初看到的这个世界是荒芜的，铺着连绵的，漫无边际的积雪。那里有一种弯曲的通道，从住地通向郊外的一座工厂建筑群。后来我得知，这座工厂是在一片坟地上建造起来的。我每天被母亲用一根布带吊在背上，在这条单调、寂寞，没有尽头的道路上，不断重复和无休止地奔波着。在沿途中，不时袭来一阵阵人的浪潮，湍急地涌来，又从身后呼啸而去。无数人的声音，在空气中震耳欲聋地轰鸣。他们从不同的方向，涌到城区街道上，喊着口号，举着大幅标语，长出一片手臂的丛林。在另一些时候，轰隆隆地驶来一行解放牌大卡车，车厢里站着一排人，低着头，胸前挂着牌子，上面写有粗黑的字，并打上一个大红的叉。那些涨红的脸，狰狞着，群情激奋，让人感到恐惧，但我在母亲厚实的背上，获得某种安全感。到我三岁那年，母亲在新厂要到一间宿舍，我们从此安定了下来。但是，我从母亲后背落到地上，再一次感到这个世界变得陌生和不安全。
　　再大一些的时候，我也加入打弹子的游戏中。当时，弹子是自制的，我看到大孩子臭料，在建筑用的青石子堆上，找一种偏圆的石子反复磨。这是一位小艺术家，穿着一条开档裤，唇上挂着浓鼻涕，一副邋遢和不修边幅的样子，但这并不妨碍他成为杰出的磨弹子大师。他蹶着光腚的臀部，在一片乱石碓中寻找宝藏，有时不惜像穿山甲一样快速挖掘，直至找到他心仪的石子。随后，他直起腰，开心地笑了，用衣袖抹一把挂下的鼻涕，蹦跳地来到水泥路面上研磨。在这群孩子中，有冬瓜，华子，大头和小萝卜头。在那年秋天里，我学着臭料的样子，磨了一个弹子，畏畏缩缩地对这群游戏的孩子说，带我打一个。臭料用艺术家挑剔的眼光盯着我手里的弹子，嘴角现出讥讽的笑容，不屑地望着我说，你这叫弹子吗？这群孩子顿时笑作一团，于是我沮丧和灰溜溜地回到路边继续研磨。我经过三天艰苦和不气馁地劳动，终于磨出一颗近似圆形的弹子，再次来到他们身边恳求加入，这次臭料没有拒绝。他对身边几个同谋者相视一笑，说，好吧，结果不用一分钟就赢了我数日的劳动成果。为了这个游戏我不得不重新研磨一颗新弹子。在那年秋天和整整一个冬天里，我唯一做的事就是在水泥路上磨石子，再以游戏的形式送到他们手中。我一双稚嫩的小手，被坚硬的石子和粗糙的地面磨出了血，磨出了老茧。我在这种重复劳动中像西西弗斯一样乐此不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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