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城的红颜祸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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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说，我所在的小城，出了个红颜祸水。
　　
　　说她是红颜祸水，并不是她倾了城，覆了国，而是差点拆散别人的家庭，那男人因为这桩风流韵事，弄丢了工作。他为她写了很多情诗，不仅以身侍君，还鸿雁传情。后来，祸水仓促嫁了人，她和丈夫，明显是都不爱的，从结婚开始，两人就没给对方好脸色。
　　
　　
　　作为一个热爱八卦热衷围观的人，作为一个把人世间当作大戏台的旁观者，听到这个传闻，就像捡到了一个珍贵的蝴蝶标本。要知道，虽然已近世纪之交，但在这个儒家伦理纲常规训着的小城，奸近杀，风流韵事少的可怜。所有的花一样开，没见过旁逸斜出的枝桠。
　　
　　我想，一个成为被写诗的红颜祸水，必定不同于我见过的任何女人，比如y。
　　
　　那时，一些老式的家属院是开放式的，常见y在院子里摆上一个桌子，上面放个案板，在板上剁菜，或者拿个钩子在煤炉前捣来捣去。她的脸上没有皱纹，但下巴的肉还是松了，虚虚地堆在脖子上，所谓中年感，就是脸部消失了泾渭分明的线条和轮廓吧。她弯下身子的时候，腰部的线条更粗了，直起身来，满身灰尘，往空中噗噗一拍一甩，两手搓搓，然后就去逗孩子。
　　她就很难和诗歌联系在一起，她恋情的画面应该是这样的：
　　y站在冷风中，看着男人笑呵呵蹬着二八古董自行车向她驶过来，车篮里还放着一个纸包。
　　“作死啊，让我等半天。”她撅起了嘴。
　　男人跨下车，依旧陪着笑脸，打开纸包：“别生气了，我给你买了烤红薯，趁热吃吧。”
　　y半嗔半喜接过来，两人站在冬日的街头，吃得脸上都是地瓜渣。
　　他们的感情，应该有着烤红薯的质地。
　　
　　再比如银行工作的美女z，长相酷似李嘉欣，高挑的身材，立体的五官。她的stlye可用“艳若桃李、冷若冰霜”八个字形容，我上学路上经常遇到她，每次擦肩而过的时候，都会被她女王般的气场震飞。
　　虽然很美，她也不适合被写诗，符合人们想象的场景是：
　　一辆blingbling的名车缓缓停下来，一个男人殷勤地打开车门，一双长腿先出镜，而后现出z稍含愠怒的一张俏脸：“下次再买这种地摊货，老娘不跟你过了。”那男人的手，用钱砸人就可以了，完全不必拿笔写诗。
　　
　　这个祸水是一个谜。她似乎只活在小城人们的唾液中，不肯现身。于是，我只能在脑子里勾勒这个女人的形象。她也许像张爱玲的理想型女人——奥涅尔剧中的地母，丰满强壮肉感，有着炽热宽容的爱。她也许乌发如墨，眼睛像一汪湖水，美得震碎镜头，玛戈皇后一般魅惑众生。不过这些格局太大了，小城的坏了名声的女人，是羊脂球，天真，纯洁，虽然被踩在脚底，却是救赎众人的小羊羔；是潘金莲，一双桃花眼，尽占风流，让人见了心里痒酥酥；是《原野》里的花金子，野性，欢实，像个小豹子。
　　
　　真相就那么突如其来的出现在面前。有一天，我和一同学走在街上，突然间，她眼睛暧昧地一挑，手往院子里远远一指，嗓音压低，低到现了气声：“就是她，就是她，勾引别人丈夫，拆散人家家庭。听说，那男人还给她写诗。这些人……怎么说来……红颜祸水!”
　　我顺着她手指方向一看，是y正在低头切菜的身影。
　　什么？
　　所有的想象全部倒塌。
　　红颜祸水四个字，听上去就具有传奇性，小三，更是一个充满道德禁忌的字眼，再被写过诗，那就更不得了了，不知是怎样的妖姬。这样的女人，应该每日十指不沾阳春水，只管在脸上粉刷涂抹，打扮的漂漂亮亮到处散发费罗蒙，尽祸水的本分才是。可是她，她居然跟个良家妇女一样，每天围着大围裙在院子里切菜！
　　
　　毕竟是恣意怒放过的，嫁了不爱的男人，要么全当自己死了，从此无心爱良夜，任他明月下西楼，在无爱的婚姻中静默如蝉蜕，要么展开人生另一场逃亡，从此凄风苦雨，走上天涯不归路。你说她经常比划着擀面杖和丈夫吵吵算怎么回事啊。沦入庸常琐碎的生活，对红颜祸水很难说是幸还是不幸。
　　
　　
　　红颜祸水甚至不适合有孩子，红颜祸水的下场是红颜命薄，早丧、无子、流离，最好的结局是孤独终老。简直无法想象海伦妲己飞燕合德绿珠们慈爱的大叫一声“我的儿”！那是王夫人！在中国人的观念里，一个女人的母性越强，她的女性特质就越少。黄蓉一旦生下郭芙，那个叛逆灵动的少女就不见了，变成面目可憎的妇人。因此，即便不小心有了孩子，命运也得要她们母子分离。《鹿鼎记》里，阿珂自小被掳走，陈圆圆继续延续她的悲情绝艳路线，胡逸之才会默默守护了他的“陈姑娘”二十年。如果当时初相见，陈圆圆正拧着阿珂的耳朵叫：“这皮孩子，跑哪儿了弄回来这一脸泥。”胡逸之只怕会情不自禁地叫一声：“这位大嫂……”
　　
　　一切的路数都不对！
　　一度我认为，z完全有做红颜祸水的潜质，小城不缺美女，然而都是质地温润的小家碧玉，只有她美得盛大凛冽有杀气，值得男人裂帛博一笑。又或者，她可以离开小城，到银幕上惊艳众生。然而并没有，她删繁就简，直奔主题，嫁人后相夫教子，不起一点波澜。有时候觉得，她的美白白浪费了。
　　
　　且慢，同学说了红颜祸水……在她看到个这个面目身材走形的女人之后，仍然用了红颜祸水四个字，而不是常用的××娘儿们。
　　有什么阻止了语言，让y老了胖了之后，人们仍不能用一个更粗糙的词来形容。这四个字虚空一指，指向y的盛年，说不定虽然她姿色平凡，但是烟行媚视，那风姿让人印象深刻，岁月不管怎么流逝，她的身上永远刻上了红颜祸水四个字。
　　是的，她也许是红颜过的。毕竟，那件绯闻已经过去了几年。时间摧枯拉朽的力量太过强大。
　　
　　只是，y是怎么渐渐消失了她的性魅力，我暗自揣度，像严歌苓的“白蛇”孙丽坤，《西西里的美丽传说》中的玛莲娜，y被小城的流言蜚言给祸害了，不得已藏起了性感的身体，用油烟味遮住诱人的香气，让自己变得灰头土脸。或者长年无人欣赏她放荡的美，她顾自妖娆得没意思起来。涧户寂无人，纷纷开且落。她的性感便渐渐地枯萎了，终于变成一个举止粗粗拉拉的寻常妇人。
　　
　　想来想去没有答案，就在我把这事几乎给忘了的时候，有一天，我看到y站在院子里热情地向我摆手，那是一个待客的姿势。
　　进屋坐坐啊，她热情地说。
　　我毫不推辞，跟她进屋。踏进门的那一刻，我还有些疑惑，会不会走进了秦可卿的房间，里面充满了暗示。谁知，满眼酱牛肉色的家具，颜色沉重，没有多余的装饰，没有任何轻佻的气息。老式的大相框，里面重叠摆放十几张照片，年轻的y，平淡的五官，平淡的神情，除了脸庞更紧致些，和现在差别并不大。
　　
　　坐下来，她细细叙述周围人的生活，谁做事出格和别人就是不一样真招人烦，谁家的孩子辍学了成了小混混真愁人……我握着水杯，糊里糊涂的听，不明所以地乱点头。数年后我回想这一细节，便有些疑心，她的这番谈话，也许，是要成为“我们”，成为合法秩序的一分子，将陈年往事陈尸水底，安全地隐入寻常的关系链，消除她身上红字般的耻辱标记。
　　
　　
　　后来，我见过几个小城里隐藏着的风评不好的女人，我以为那些桃色事件是一道光，照亮了她们，让她们整个人活色生香，特立独行。但是没有，相反，她们露出对世俗生活规则的谦卑和盲从，在某些领域，与其说她们轻松就获得了突破世俗的勇气，倒不如说自我认知的部分缺失，就像一轮晕月，她们脑海里的自己是一个模糊的残像。自古侠骨出风尘，只是传奇，多数的她们其实浑浑噩噩，被欲望牵引，懵然不知已经被带领到命运的悬崖。
　　
　　看，多么乏味的小城，我对周围奇异人类和生活的每一次探索，简直就是一期期《走近科学》，开始充满悬疑，探查曲折幽微，最后的真相都索然无味。
　　
　　
　　爱欲如空气如食物如火焰如花朵如坟墓，从开始“隔座送钩春酒暖，分曹射覆蜡灯红”到最后交颈叠股，万般转折，皆有说辞。红颜祸水，小城的人们磕磕巴巴选择了这个么个词语，是当代语言和文字的一个窘境——经过长长短短的绞杀和暗战，一个出了《金瓶梅》的国家，变得不太会说情色起来。总是哪里不对劲，仿佛隔了一层，不能恰如其分，不够入味。
　　
　　
　　看杂志写村妇红杏出墙，那女人凭空就有了鹤立鸡群的自觉性，自我，不羁，蔑视任何乡规陋俗，俨然一个乡间乔治桑，将一般村民的见识远远甩了几个光年。要知道大观园里的丫环老仆再怎么铮铮傲骨，闲笔之处还能露出一两分奴性。
　　爱情动作片女主角喜欢一下就罢了，过度的狂热和神化看起来更像一种反叛的姿态，显露出穷人乍富，被文化和权力禁锢已久的不堪。
　　写性书的作者们，你好歹有个看点，又不能像《洛丽塔》那么悲伤与罪恶，《钢琴教师》那么绝望与疯狂，又没《北回归线》的摇滚气息，暴露癖、搏出位的味儿倒是很浓，不如直接看h文。
　　稍稍文艺点的写法“他的手在她冰冷的身体上游走”，宛如蛇交欢。这原本比较个人化的体验，但是放眼过去一大片，这性冷淡的城市也太具未来感了吧，本世纪的人还都挣扎着活得热火朝天呢。
　　
　　
　　数年过去了，小城越来越开放，人们也越来越淡定。在街边再次偶见y，她仍然没变，像一个常见的大婶，在小路旁安慰另一个女人：“你得理解他，对吧，你想让他上心，你得理解他。”
　　
　　这就是谜底吧，再简单不过的男女相处之道 ——她是懂他的，或者她让他感觉她是懂他的，而且她来的时机恰到好处，正值他在婚姻里厌倦和挣扎，需要新鲜的空气，她像个解语花一样看着他，于是他的心柔软起来了，他开始为她静止，为她写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