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种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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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小时候，赶上物质匮乏的年代，吃的穿的都凭票供应，特别是粮食，每户一本购粮证，按人口每月定量买粮，买完了就得饿着等下月，而且卖的粮还分粗细，大米、白面每人各二斤，其余都是玉米面。可想而知，四斤细粮一个人大约能吃四、五天，又由于细粮稀缺，吃起来太顺口，如果敞开了吃，恐怕两、三天就吃完。正因为它的珍贵，一般家庭只有在逢年过节或招待客人时才见点细粮，所以那时每家餐桌上的主食基本都是黄馒头——我们叫它窝窝头。那时的玉米面，也是连皮一块磨出的，非常粗糙，摸起来有点扎手，咽下去拉喉，蒸出的窝窝头咬一口直掉渣，凉了之后更像是石头，能打死人。

　　我对这种打死人的窝窝头深恶痛绝，常常饿的要命也不去碰它，害得我小时候一直是排骨队的，近乎营养不良。但有一件事让所有人都兴奋不已，那就是每年秋季供应的地瓜，它像是贫穷年代里的一声福音，让饥饿太久的人们有了吃饱的渴望。每年一到这个时候，粮店便派出两名工作人员到居民大院里开票，各户凭自家的粮证排队领票后再到粮店领地瓜。饥饿早已让人们丧失了秩序，贫穷也似乎与文明不搭边儿，一些身强力壮的男人们冲到队伍前面，爬上人们的头顶，为的是快些领回属于自家的那份地瓜。那些与粮店有着各种关系的人就绕到工作人员背后去走后门，而没有关系又冲不上去的人们只好站在队伍后边，忍受着家人的抱怨和孩子的哭闹，嘴里往往还在不甘的喊着：不许加塞！

　　这时候的院子有点像过年，热闹极了，各家拿出麻袋、大盆等容器，喜笑颜开的往家里抬地瓜，一边还议论着谁家的那拨儿地瓜个又大皮又光，羡慕着人家的好运气。孩子们才不管这些，等不及煮熟，有的已经拿着生地瓜在院子里嚼开了。

　　接下来的日子里，家家户户烀地瓜、烙地瓜片、凉地瓜干，连空气里都吹着甜丝丝的风，主妇们则忙着将质量好点的地瓜挑选出来，装进麻袋，有仓房的放进仓房，没仓房的放到床底下，以备那一冬天的细水长流之用。而当时被吃掉的，多半是残次品，不适宜长久存放，可见缺衣少食的年代也教会了主妇们精打细算过日子。饥饿久了的人们忽然得到充足的食品，个个神气飞扬，能挺直腰板敞开肚皮吃饱了。我的二哥，长得壮壮实实的半大小子，每年一到这个时候，总要明显地增胖，而且是在短时间内骤胖，这一点毫无遮掩地体现在他那张圆脸上，许多年后，妈还常常以此为笑柄寻他的开心。我还清晰地记得当时关于我的一件糗事：因为我在家里排行老幺，常能得到一些特殊关照，妈经常在烙地瓜片时把一些片儿大的、烙得又均又香的偷偷地多给我些，我就把它们放在床底下一口不常用的大锅里藏起来，在吃不动窝窝头的情况下，我可以悄悄地拿出来开点小灶，两个哥哥并不知道。可是有一次竟给忘了，等到妈拿出那口大锅要用的时候，发现里边的地瓜片已长满灰毛，心痛得我大声哭泣，让哥哥们捡了笑话，又怪妈偏心。现在想起来，我当时的哭是因为没能将美食吃到嘴里，而妈也一定在心疼，心疼那可以替代粮食的地瓜，必定在那个年月，浪费粮食是绝对不可容忍的。

　　妈祖籍在山东，小时候一天三顿都吃地瓜，秋天新地瓜下来后就吃新的，其它季节则吃地瓜干，只有下地干庄稼活的壮劳力才能额外得到个玉米饼子。妈痛恨地瓜的劲头恐怕不亚于我痛恨窝窝头，所以家里按人头买回的地瓜妈是基本不动的。我们姊妹三人无法理解，在我们津津有味地吃地瓜的时候，妈宁可独自去啃窝窝头，似乎只有这样才能平息她当年得不到玉米饼子的愤懑。

　　地瓜是土里长的，城里的孩子才不管这些，只要顺口，又能充饥，长在树上还是长在地下都无关紧要。在变着花样吃地瓜之后，这一年的定量也差不多所剩无几。赶上我的舅或姨们串亲戚来，又会是我们的一大节日，他们会带来自家精心酿造的地瓜干，又筋道又甘甜，我们自己怎样凉晒也出不来那种效果：肉质晶莹剔透，表面略挂一层白霜，据说那是风干后藏在密封的大缸里，经过一冬天的时间焖制而成，真的很特别，吃的时候用蒸锅稍蒸一会儿就更好吃，我会揣在兜里几块，边吃边跑到院子里显摆，遇到最铁的伙伴才肯给人家一块，一副救世主的神态，其余的伙伴羡慕得只有咂嘴的份儿。

　　记不清是从哪年开始，串亲戚来的人不再拿地瓜干来，可能是日子好过了，无谷杂粮随便吃，也就没人再去凉晒那份无奈了。在超市看到写有甜干果的袋装地瓜干，似乎加了甜味儿的细条儿，买回来吃过，觉得比起当年的味道，差的不是一点两点。我知道毕竟时过境迁，当年的味道是永远也找不回来了，但那个特殊的历史时期，让我对地瓜总是难以忘怀，尽管如今的餐桌丰富多彩，可我总是在寻找着那种味道，多数在农贸市场门口和它不期而遇——烤地瓜，寻着了就买来两个当做一顿饭，菜也省了。地瓜本身就是宜菜宜饭，可做主食，亦可做像“拔丝地瓜”这样响当当的大菜，哪个菜谱里没有这道菜？报纸上的美食版也一再宣传红薯具有养胃抗癌等功效，提倡适量食用。现在不论是超市还是农贸市场，地瓜都不是摆在粮食和主食区，而是摆在蔬菜区，和茄子青椒一排站，这样人们挑选主食时很容易把它忽略。在生活水平不断提高的今天，物质极大丰富，地瓜成为地地道道的副食品，不再是只供给人们果腹，而成为搭配饮食、点缀餐桌的重要元素。

　　曾经的童年，地瓜给过我满足，也给所有人以短暂的富足，在我们今天真正富起来之后，常想想那些日子，就不会对眼下的种种不如意抱怨，就会明白我为什么总去买烤地瓜，总忘不掉那个甜丝丝的童年。

众里寻她千百度

童年太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