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故事的温暖

芈铞孓

好吧，开始。以前说过，我租住的地方，位于佳宝小区最后一排的楼下车库，里面潮湿、阴暗，就像牢笼。铁窗
外的米格大街，在薄暮的空气中，偶尔会走过一对对情侣。有一年初春，天气特别暖和，铁窗外的情侣开始多起来，一对两对，三四对五六对
，七八九对，他们的存在，总是让我忘记牢笼的滋味。甚至有时让我对未来充满了幻想和期待。米格大街上，原来是没有店铺和住家的，即便
你跟我咬文嚼字说“有”，那也是店铺房和住家房的屁股。我很奇怪，那些情侣是怎么找到这儿的，他们难道是从地下冒出来的？或者是空气
中的水气凝结成形的？你看出来了，我是一个不切实际并且有许多幻想的人，这可能与孤独有关。好吧，言归正传。说那一年初春，铁窗斜对
面，突然开了一家小百货店，有洽洽瓜子情人话梅，也有避孕套印度神油之类。开店的是个精瘦的年轻人，个头不高，没事做的时候，他的指
头总在转动放棒棒糖的圆盒。他的生意不好也不坏，照我猜测，刚刚够一名普通工人的工资。没过几天，在他店铺的紧隔壁，又开了一家手机
店，与小百货店不同的是，不但店老板更瘦，他的生意也差得很，有好些天，我没有看到他做成一笔手机生意，甚至连进去的人也没有。在这
儿开手机店，不是找死吗？
像许多手机店门口一样，米格大街上的这家，也有一个卖手机皮套的人。那人留着小平头，身块高大，像个痞子。他的胸前，挂满了各式
各样的皮套，把衣服整个地遮住了。当然，他选错了地方。他隔三岔五地来，每次都灰溜溜地离开，他的心情一定糟糕透了。有一次，他离开
的时候，我看见他挥舞了几下拳头。他的拳头真大呵，拳速又快，要是落在我身上，我非得进整形医院不可。
我不知道那个民工模样的人是怎么找到这里来的，他在手机店里，跟手机店老板理论了半天，最后选了一只小巧的玫瑰红女式手机。你知
道，我的耳朵很不好，即使戴上助听器，也没有你的半只耳朵好使。所以我根本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只能根据当时的情形推测。
你可以听听我猜想的故事吗？
那个名字叫李小龙的民工，是市内一处建筑工地上的瓦匠。他住的地方，和我住的地方差不多，也潮湿、阴暗，但是窗外的鼓楼街，比米
格大街不知要强多少倍。鼓楼街是美食一条街，李小龙羡慕那些在饭店进出的男男女女，他们的一顿，顶得上他父母在老家种田几年的收入。
想到这儿，他的心里总有一点点愤世嫉俗的想法，不过看到那些饭店女服务员，他又什么想法都没有了。
那些女服务员，唔，是的。我咽了咽口水，继续说。
我很难去想像，李小龙是怎么跟鹏程酒店的莫颜拉上关系的，真的无法想像，因为我没有这方面的经验。莫颜这女孩子长得还不错吧，只
是个子矮了点。他们坐在时代广场的石椅上，挨得很近，聊一些无关紧要的话题，比如莫颜的老家四川和李小龙的老家云南。这只能说明，他
们之间，还没有到卿卿我我的那一步。说起再过半个月，就是莫颜的生日了，李小龙问，莫颜，你想要什么生日礼物。莫颜笑了笑，我想要什
么你就能给我什么吗？李小龙说，行，只要我能做到的。莫颜说，手机。
那年的手机，开始大幅降价，有些低端的，也就是几百块钱。但是对李小龙来说，这却是笔不小的数目。建筑队往往是这样的，平时只发
点生活费，其余的工钱要等到过年或者工程结束才能结清。李小龙平时省吃俭用，也存了那么小几百，只是要想买只像样的女式手机，却是很
难做到的。
他几乎转遍了城里所有的手机店，直到转到米格大街上的这家。他看中了一款TCL手机，跟老板侃价。老板讲，620元肯定是全市最低价。
他在这儿的生意不好，所以利润少打点，标价全是放血价。但李小龙不这么认为，他告诉店老板，在茶秣路，有一家手机店，同样的款式，人
家标价只520元。店老板几乎要跳起来，不可能！再怎么，他不可能亏本卖。李小龙指着店里的另一款手机，告诉他，在茶秣路上卖多少钱。他
滔滔不绝，告诉店老板，在本市各大手机店，什么款式卖什么价钱。他甚至带着嘲弄的口吻，老板，你不知道最近手机又降价了吗？最近你没
有进货吗？店老板灰着脸，说不出话来。李小龙掏出皱巴巴的500块钱，指着那款TCL手机，我只有这么多钱，你爱卖不卖吧！
店老板叹了口气，把钱接过来。
我相信在这个瞬间，其实两人都是幸福的。虽然这个幸福来得并不圆满，但这微小的迟到的幸福肯定让他们对未来充满憧憬。对店老板来
说，这大约是他卖出的第一只手机。有了第一只就会有第二只，人都会这么想的，你这样认为吗？店老板闭上眼睛，甚至看到不远的未来，他
的手机会出现供不应求的场景。对李小龙来说，这是一个崭新的开始，他想像他把手机送到莫颜手中，莫颜一定幸福得要死，好的笑容像不设
防的水波荡漾开来，李小龙闭上眼睛，划呀划，直到触摸到对柔软的乳房……
假如故事仅仅到此中止，你一定会骂我神经病、小流氓，没话找话说。其实在故事的前半部分我想告诉你的是，对生活在社会底层的人来
说，幸福的感觉多么的来之不易，而且卑微浅薄。那天我坐在窗口，想像着他们的幸福，竟然流下了泪水。我恨不能用目光将窗上的铁条据掉
，跑到他们身边，好好地拥抱一下他们。你会不会笑我是一个脆弱的男人？唔，是的，那个初春的晚上，我的确流泪了。接着，那个卖手机皮
套的人出现了。
那个卖手机皮套的人叫顾再圣，当然，这也是我瞎猜的，而且肯定不对，但有利于我说故事，不是吗？
顾再圣虽然个头很大，但性格内向，不太会说话，像个姑娘。这也就是说，他根本不应该做这种买卖。在热闹的大街止，他的生意总是一
次次地被同行抢去，除了向天空挥两下拳头，他还能干什么呢？当然那晚不同，起码不会有人抢他的生意，他兴奋极了，快步跟上去，这位先
生，你要不要手机套？李小龙说，不要。顾再圣说，要一个吧。说着，他从身上取下一只有米老鼠卡通图案的布套，这个给你女朋友，她一定
会喜欢的。李小龙的脚步很快，说过了，我不要。
我想，顾再圣当时一定急了，人一急，什么事做不出来呢？他一把夺下李小龙的手机，放进布套里。你看看，多么合适。只卖3块钱，买一
个吧！
李小龙一下拧过身来，刚才的幸福转瞬即逝了。他站在顾再圣面前，渺小得像个还没有发育完全的孩子。把手机给我。他说。
只需要两块五，我就把布套卖给你。真的只需要两块五。顾再圣说。
可是我身边没有钱。
你骗人哩！两块五，一点都不贵。
把我的手机给我。
顾再圣手臂一转，把手机别到身后。这时李小龙的脑海里转过了很多念头，他怕顾再圣转身就跑，瞧那块头，自己肯定追不上。他看很多
电视里关于抢夺的刑事案，他想，这个人，是不是某个抢夺团伙的成员。他哭丧着脸说，手机不是我的，是我女朋友的，把我的手机给我。
顾再圣以为他要妥协，更不会答应，他甚至学起其他买手机套的同行，耍起无赖来，你把钱给我，我就把手机给你。
李小龙的手上已多了一把瓦刀。趁顾再圣不注意，他一下往他身后奔去，一手夺手机，一手抡起瓦刀往顾再圣手臂上砍去。
顾再圣本能地一闪，瓦刀砸在腋下，他胆子小，怕了，瓦刀在月光下闪着寒冷的光茫。顾再圣跑起来，李小龙在后面追。顾再圣大喊，杀
人了，救命呀！但手机店老板和百货店老板都无动于衷，米格大街上没有一个人，刚才还三三两两的情侣突然失踪了。我说过，他们是水气凝
结形成的，现在他们又化成水气跑了。
到底李小龙能不能追上顾再圣呢？是顾再圣卖出了他的手机套还是李小龙趴在路上无力地号啕：我的手机啊，我的手机啊……故事到此为
止，因为那天晚上，他们两人跑出了我的视线，消失在米格大街的深处。而进一步的故事猜想，我还没有。如果你想知道结果，我回去想了一
下，明天下午再给你讲。

深秋的下午，在福利厂门卫室，阳光很好，落在你黑色的披肩发上。你喜欢侧着脸，因为你脸的另一侧，有一块长长的刀疤。你把头发留
长，也许只是为了遮住那刀疤。你斜着眼睛看我，这就完啦？我说，不是完，是明天继续。你撇了撇嘴，你这个人，要多没劲有多没劲。我问
，明天下午，你会来听我把这个故事讲完吗？你站起来，说，做梦！
你的左腿比右腿短，你倾着身子，一颠一颠地出了门卫室，而我还在想你背着身子出去的时候，是不是笑了一下。是不是笑了一下呢？你
长得并不漂亮，但对我这个耳朵残疾的人来说，难道还想娶个正常人做老婆吗？我不想你的样子、你的腿，我可以尽情想你的长发，想阳光落
在长腿上暖暖的样子。回到潮湿、阴暗的住处，我想在以后的很多个夜晚，都会想起这个阳光明媚的下午，你静静地听完了我的半个故事。想
起你被阳光晒暖的长发，在潮湿的被子里，我就一点一点地把温暖找了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