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床

burning，

大伯回家一周了。在这一周里，没人做卫生，没人打水，寝室里乱得跟刚地震完似的。地上堆着废报纸。废报纸上面是板蓝根。板蓝根右边是洗衣粉。洗衣粉旁边是一对暖壶。拔开塞子，大伯一周前打的水有热气冒出来。

大伯是寝室的老大。之所以叫他大伯，是因为他岁数比我们大。大伯刚来时，我们都以为是学生辅导员来了——那时大伯满脸胡子，样子有些邋遢。大伯是内蒙人，内蒙教育条件差，大伯复读了三次，才考上大学。除了大伯，寝室里还有一个人，外号叫领导。领导是陕西人，因为思想进步，高中时便入了党。进大学后，又被任命为院党支部干事，专门发展别人入党。后来领导一想威胁别人，就说，你不想入党了？大伯一度不叫大伯，叫“蒙古人”。有一次我们去食堂吃饭，大家买好了饭，蒙古人说，我请你们吃西瓜。我和领导就在原地等。等了半天不见他回来，就都去寻找。那时我们对新同学的面孔还不十分熟悉，所以看谁都像蒙古人。这时蒙古人端着西瓜走过来，领导一眼就认出了他，但把他的外号记错了。领导迎上去说谢谢你，新疆人！大伯说我不是新疆人，我是蒙古人。我也不是蒙古人，我是汉族人。我们就笑着喊他，汉族人，汉族人。喊了几遍一想，大家都是汉族人，从此就不叫蒙古人，只叫大伯。

大伯报到比我们晚几天。刚入学时，寝室里只有我和领导两人。大伯的床空着，蒙着塑料布。我们寝室和别的寝室不一样，是在厕所拐角处的一个角落，异常狭窄。别的寝住四个人有富裕，我们寝住三个人都嫌挤。地方小，我们行李又多，放不下，便把东西都放到大伯床上。领导高瞻远瞩地说，这小子（那时还不知道大伯比我们大三四岁）要永远不来就好了。话音未落，门“咣”一声被推开，大伯来了。我们又赶紧把东西都拿下来。以后每当有寝室里东西太多放不下的时候，我们就说，要是当初大伯不来就好了。

寝室

寝室像小姑娘，开始一切都是齐整的，睡几夜就乱了。乱也不是全乱，我和领导的桌子是乱的，大伯看着邋遢，桌子却像刚来时那样齐整。我们才知道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到了晚上开卧谈会，话题不外乎介绍家乡。轮到大伯时，他说鄂尔多斯（内蒙）总结起来就四个字：羊、煤、土、气。羊是羊毛衫，煤是煤矿，土是稀土，气是天然气。我们说大伯你总结得太好了。大伯说不是我总结的，是同一首歌走进鄂尔多斯时人家给总结的。

聊着聊着，话题转了向。大伯问你们都有女朋友吗？我们摇头，又问大伯有吗。大伯说有，是他高中同学。那女孩儿成绩不好，总考不上。每次她复读，大伯就跟着复读。故高考了三次。我们才知道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领导说既然是大伯的女朋友，那该叫大娘了。我们就问大娘长得漂亮吗？大伯掏出一张照片传给我们看。照片里是一个十来岁的小姑娘，抱着绒毛玩具笑。我又说怪不得大伯的桌子那么整齐，原来是有女朋友的人。大伯说你把顺序搞错了，是你先把桌子收拾干净了，然后再找女朋友。

可惜我和领导的桌子始终是乱的，也就始终没能找到女朋友。那时寝室夜聊，除了给班里最漂亮和最丑的女生排实力榜之外，还有一项活动，就是偷听大伯给大娘打电话。大伯有悄悄话不愿意让我们听见，就等我们睡着了，蒙在被子里打。其实我们都没睡着，大伯一打，我们就在旁边起哄，学着女人的嗓子喊：王洪亮（大伯叫王洪亮），你死哪儿去啦？！大伯打到高兴处，喜欢使劲儿拽被子，往往一个电话打到最后，大伯全身都露在外面，只有头上还蒙着一团被子。

大娘

我和领导找不到对象，天天在寝室里分泌荷尔蒙。大伯就教育我们要走出去，不能成天坐着。再坐下去就该瘫痪了。有时寝室实在太乱，大伯也会拿出扫帚来扫一气。我们笑着说大伯你有洁癖呀？大伯说我洁个屁！脏得我鸡鸡都烂了。后来大伯一扫地，我们就问，大伯你鸡鸡又烂了？大伯还负责每天给我们打水，一打就是四年。

谁能想到大伯也会分手呢？大娘让大伯荒废了三年，结果刚进大学就在那边找了个相好的。大伯忍了一星期，终于在学校门口的狗食馆儿里喝醉了。以后大伯每次分手，都要和我们喝酒。大伯一边吐一边跟我们说，异地恋——纯——扯犊子。大伯在寝室躺了三天，我们以为从此以后大伯会过和我们一样的隐居生活，不料三天之后大伯依旧扫地，打水，桌子依旧收拾的整整齐齐。

二大娘

大伯和大娘分手两个月后，找到了新女朋友。那女孩是大伯的第二任女朋友，我们就叫她二大娘。二大娘是个很风趣的北京女孩。上课时老师出了一道论述题，请同学谈看法，点到二大娘。当时二大娘正在睡觉，站起来机智地回答，选B！同学们大笑。后来大伯和二大娘去天津玩，在五大道上散步，大伯一下子就喜欢上她。二大娘是学校辩论队成员，对辩论非常热爱。比赛时和对手辩论，不比赛时就和大伯辩论。大到依法治国，小到晚上吃什么，都能成为他们的辩题。熄灯前说不完，回宿舍后打电话继续说。那时大伯打电话已经不往被子里钻，说什么我们都听着，有时还给大伯支嘴。后来大伯一打电话，我们就说，又直播辩论赛了。我们还说大伯这等于是变相参加了校辩论队，这样下去大伯的逻辑思维和口才一定会成长。到时候参加海峡两岸大专辩论赛，为祖国争光。大伯说，这恋爱谈得我嘴干。

可惜没等到争光，大伯就和二大娘分手了。两个人天天辩论，能不分手？分手的理由，是学校出了个杀人的。一个学生怀疑老师跟自己女朋友有染，就趁上课期间拿刀把老师砍死了。大伯说杀得好，杀一儆百。二大娘说再怎么样杀人也是不对的。就这样你一言我一语，一直辩论到凌晨两点，其间大伯下床喝了三次水。第二天就和二大娘分手了。分手后大伯找我们喝酒，我们关心地问大伯，被她踹了？大伯说，踹了。我们又问，最后说过她了吗？大伯说，没说过。又说，老板，再来五瓶燕京！领导感慨地说，要不怎么叫双赢呢。

三大娘

大伯的第三任女朋友，我们叫三大娘，和大伯是老乡。两人经人介绍，在羽毛球场认识。我们说大伯你怎么老能找着对象呢，我们怎么老也找不着对象呢？大伯说你先把你那十年不换的铁杆儿衣服洗了再说。三大娘爱打羽毛球，且动作优雅。大伯上大学之前不会打羽毛球，和三大娘谈恋爱之后，就从网上下了羽毛球的教学视频看，还在寝室对着空气苦练。那段时间大伯只要手里有棒状物就要挥舞两下。三大娘是个官二代，她爹不是个副厅长就是个副局长。我们说大伯这回行了，马上就要当副厅长或者副局长的女婿了。大伯苦笑了一下，说副厅长的女婿岂是好当的？我们才知道三大娘娇贵得很，总爱生病，一病就让大伯进城给她买药。三大娘让大伯打水从来不出门，只把暖壶从窗口塞出来，大伯打好水后，再从窗口塞回去。大伯还负责早起占座，占不成，三大娘就要发怒，在大伯手腕处咬出一排牙印来。有天早上看门大爷起晚了，不给开宿舍楼门，开不了门就占不了座。结果大伯硬是扒着排水管从二楼爬下去，划破了脚踝。我们总结出一条规律：二大娘费嘴，三大娘费腿。大伯和三大娘吵架，都是大伯先妥协。冷战往往以大伯请三大娘吃饭告终。大伯请客回来，我们问他，你又割地赔款了？大伯说，这叫爱的奉献，懂不？

结果大伯还是没当成副厅长的女婿。奉献了半年，大伯终于起义。用大伯的话说是我不伺候她了，谁爱伺候谁伺候去吧。我们赶紧安慰大伯，说这种女人除了大伯谁还能如此春风化雨？结果一星期后三大娘又找了个新男朋友，并且一反常态，主动帮那个男生打水和占座。我们站在窗户边上，看着三大娘和另一个男人相拥而行。那男生的围巾开了，三大娘就站住，给那个男生系围巾，系着系着，二人就吻到了一起。我们实在看不下去了。我对领导说，前人栽树，后人乘凉。什么叫爱的奉献，这就叫爱的奉献。说完拿眼睛看大伯。大伯没接话。领导感慨地说，这是一个党员应该做的。

四大娘

升大三后，大伯交了第四个女朋友。我们说大伯的女友团终于可以打麻将了。四大娘姓汤，是江西人。两个人同在“法律诊所”里负责接待上访人员。有一次四大娘接待一个老大爷，大爷的田被几个儿子分了，自己也被儿子赶出家门，说得声泪俱下，四大娘听了也陪着他哭。大伯看见了，觉得这个女孩很有爱心。他们发展得很快，不到一个月，四大娘就管大伯叫“亮”，大伯就管汤月其叫“汤”。每次出去约会，大伯就说，我泡汤去了。

四大娘既不和大伯搞辩论，也不让大伯给她买药、打水和占座，还天天陪大伯上自习，干什么俩人都在一起。我们说大伯终于遇到好人家了。大伯听了憨憨地笑。四大娘的嗅觉异常灵敏，喜欢闻香的东西，大伯就买了一盒口香糖每天嚼，又买了卫生球塞在衣柜里，说熏衣服用。我们说你塞卫生球不管用，人家都塞香皂。大伯就又买了块舒肤佳香皂塞进去，但卫生球也留着，上层放香皂，下层放卫生球。后来大伯无论穿什么上半身都是香皂味儿的，下半身都是卫生球味儿的。

大伯前两任女朋友的任期都是半年。大伯和四大娘交往半年后非但没分手，感情反倒更深了。四大娘喜欢送大伯礼物，到最后东西多得摆不开。我们就逗大伯，说咱们寝室够亮的了，不用再买台灯了，或者，大伯啊，你那小熊都快掉地下了，摆不开就摆我桌子上吧。大伯又恢复了夜间蒙在被子里打电话的习惯。他说这女孩不错，我想带回内蒙去，和她结婚。我们听完心中一凛。那时不少情侣在学校外同居，我们就鼓动大伯和四大娘同居。天天问大伯，你还不同居？大伯说皇上不急太监急，心急吃不了热豆腐。领导说我不管皇上和豆腐，你搬出去了，我们好把东西都放你床上。我们这才想起，当初大伯没来时，我们的东西就是放在他床上的。大伯说，那我就更不能让你们得逞了。

前夕

上大四之后，班里的情侣们开始各奔东西，纷纷分手。大伯毕业要回内蒙，四大娘要回江西，也是分的命。有一天领导跟我说，他看见大伯和四大娘在图书馆门口吵架。我们知道，陪大伯出去喝酒的日子又不远了。晚上夜聊，大伯跟我们说他是真喜欢四大娘，也真不想和她分手。可是没办法。我们安慰大伯，说大学里谈恋爱，免不了过这一关的。大伯听完叹了一口气，说分了就真泡汤了。我们也跟着叹气。我们都不希望大伯分手。

有一天大伯真喝酒去了，不过不是跟我们，是跟一个比我们大一级的师兄。大伯回来跟我们说这个师兄有一个女朋友，去年要毕业时，两个人不想分开，可是北京不能留找工作，考研又考不上。师兄家里挺有钱，就托关系，给他发了一篇论文，保研了。想保研光托关系不行，还得花钱，一篇十万。师兄就花了十万。女朋友说，你也给我发一篇吧，咱俩都去研究生院。他想了想，又问家里要了十万，又找人，给女朋友也发了一篇。后来才听说光发论文也不一定保研，还得过六级。这个师兄英语不好，没过六级，结果十万就白花了，没保成。那个女朋友倒是过了六级，保研了。到研究生院第一件事就是把师兄给踹了。大伯说完感慨，现在的女生怎么都这样。我们赶紧说，分了好，分了好，免得重蹈覆辙。

一天晚上。大伯躺在被子里说，四大娘明天过生日，一会儿十二点的时候，我想给她打个电话，你们也一人说一句吧。我们心知说再见的时候到了，都做好了遗体告别的准备。我们问大伯，用再帮你挽留一下吗？大伯说，不用，你们就说“生日快乐”就行，不用太沉重，你们大一是怎么给我起哄的？听大伯这么说，我们就都轻松了。领导说，一人说一个字？那我说日。我说，那我说快。一会儿电话接通了，领导喊，日！日！日！我喊，快！快！快！大伯怕这些话给四大娘听见，赶紧钻进被子里打电话，像当年给大娘打电话似的，一边打一边把下面的被子往头上拉，直到两条腿完全露在外面。我喊，大伯光着屁股给四大娘打电话！大伯在被子里咯咯笑。一会儿打完了，我们说大伯你没事儿吧，分手这么高兴？大伯说，不是，四大娘答应跟我一起回内蒙了。大伯说完这话，寝室里忽然没人说话。

离别

大伯走了，他是带四大娘一起回内蒙的。对于这个结果，我们都有些想不到，但又觉得本该如此。大伯临走的时候说，你们的阴谋终于得逞了。但他还是把床收拾的整整齐齐，都收拾完了，还往床上盖了一层塑料布，像大一刚来时一样。大伯还没走，领导说，大伯啊，你这一走，我可就把你的口香糖都吃了啊！我说，大伯啊，你这一走，我天天拿你的脸盆洗脚。大伯说，你们俩是不是还想把东西都扔我床上？我和领导一齐点头，说，你的床本来就是我们占的，这下物归原主了。大伯笑了一下，和我们每个人拥抱了一次，就走了。

大伯走的第二天，北京下了入冬以来的第一场雪。我们一次也没有再把东西放到他床上。

众里寻她千百度

挺好的文章

wangxhxj

这娘也太多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