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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年以后清华大学百年校庆前一天的周六上午,当中国人民大学的周雨霏窝在没有开灯的寝室里对着屏幕码字时,想起了一年前自己一个人坐在教室最后一排,在语文课上用手机偷看蒋方舟的博客的那个高三。 “ 中学的时候我就是这样一副德行。我把自己的桌子搬到最后一排,和清洁工具并排坐着,教室在人员的膨胀下越来越拥挤,我的生存空间也不断被挤压,有的时候不得不一整天都和扫把撮箕维持相依为命的拥抱姿态。
……
老师偶尔微服私访到教室最后一排,发现扫把拖把里还住着一个人,在积极团结的集体外还有这么个被遗忘的角落,生活着这样一个窝囊而自得其乐的人。”
那时埋头在竖立起来的课本后面的我看到此处时不禁一震,虚空中看到不同时空里的两间教室从宇宙的不同方向飞来,正面相撞落下一地碎片;两个以同样猥琐姿态寄居在黑板报下的女生在那一瞬间完成了一次惊世骇俗的穿越中的重逢。我们都从各自的小本儿、手机里抬起头,看着对方猥琐地笑笑——“噢,你也在这里?”
当然这只是想象。我从小学就认识她,而她压根不认识我。而我总是追看着她所有的博客,从高三到现在。昨天我发了条状态:“我觉得每个人都需要这样一个朋友:几乎不联系,但只要一联系你就可以从他身上照出自己因为分别而丢失了的本性,他像一条旧紧身裤压在你记忆的箱底,每次拿出来穿他都能诚实地丈量你因为不留意而蓄养出来的肥肉。”而这用来形容我心中的蒋方舟依然是不够合适的,也许该改成——
“我觉得每个人都需要这样一个‘朋友’:他不认识你,但每次你都可以从他身上照出自己因为害怕而差点丢弃了的可贵本性,他像每个恋物癖都私藏的一条小手帕,当面对一个虚张声势的世界无所适从时,只要拿出他来捏在手里,心里就多了点继续傲慢下去的勇气。”
那篇《凌晨四点钟的自动贩卖机》让我看到了自己中学、大学生活的原貌。我把自己的人人主页布置得充实饱满,好友加了千个,访问量早过了万,天天更新状态,上传图片,大言不惭,大不要脸;而现实中却过着极度贫乏的生活——到现在也认不全院里的同学,记不住老师的名字,对GPA没有概念,对考研入党没兴趣,对翘课情有独钟,不加入任何学生组织,不参加任何集体活动,整日独来独往,无力扩大也无心扩大一个不超过10人的小圈子。我发现自己越来越难以从容地面对一个现实里的陌生人,越来越难以自如地融入一个线下的大环境里,“中国人民大学”这个称谓对于我,也只是个寄居的躯壳而已。每天背着它自顾自走在围墙里的路上,只有在偶尔出到围墙以外,有人问起,才会想起说,“哦,我是人大的。”
所以当看到蒋方舟写给清华的那封信,以及别人对那封信表示的不满与嘲讽时,我庆幸地想:就算孤独者和世界之间总有道隔阂的深渊,但孤独者和孤独者之间,却总能以某种方式,心灵相通,即使他们压根不认识。
“如今我已大三,却还没有真正融入校园生活。 现在在学校还常常迷路,同学讨论的成绩与保研,我也大都一头雾水。嘟嘟囔囔对学校的不满却说了很多,拿人不手软,吃人不嘴短。时值百年校庆,我想说给学校的,也不是感恩与颂圣,只能硬着头皮继续怨言。”《给清华大学的一封信》
“随着时光流逝,求学的日子总是要过的,但蒋方舟没能很好地投身于清华对大多数学生施以教育的培养过程,也就和身边的同学们缺乏交集。而大家也都能感受到,一个人一旦在日常学习生活中和周围的人没有了交集,那是很难同他们建立起密切联系和亲密友情的,这也就注定了蒋方舟在清华很难像大多数同学一样拥有一个能真正‘关注’(更准确地说应该是‘关心’)自己、将自己视为其生活之一部分的圈子。所以她极有可能感到失落,感到孤独。”《我也非常不喜欢蒋方舟那封给清华大学的信》
大学里的孤独者总被认为是可耻的,特别是当你面对一个自抱成团的,有形或无形的巨大组织时。一座大机器上的一颗螺丝钉是不屑于一辆破旧的自行车的,即使那辆自行车好歹自己能转着往前走。而螺丝钉能做的永远只是炫耀那淹没他于其中的大机器的轰鸣声,而且还要以一颗螺丝钉的大脑去揣测嘲笑那辆自行车艰难向前的动机。
不久前的北大让我们看到它无法忍受一个思想偏激的人,百年校庆在即的清华则让我明白,它无法忍受一个孤独者。除了那些自豪地投入到百年母校的怀抱里的热情的参与者们之外,在清华校园里默默走过大兴土木、装灯结彩的校庆工程的人里,还有没有一个会像蒋方舟这样,发出一声孤独的叹息。你甚至会害怕地想,在这样的清华,拒绝一群自抱成团的他们,就是独自向整个清华整个世界宣战,让自己陷入一个彻底孤立的绝望境地。
然而自抱成团的他们真正无法理解的其实是,孤独者自给自足的快乐。
“我错过了每一次热闹的聚会,因为孤独对我来说不是陷阱,而是机会。当它来临时我平和欣喜,恭敬地全身心迎接它。
热闹的方式很单一,孤独的模式却很丰富。我最有存在感的片刻总是在晚上,熄了灯之后,我凑着应急灯惨白的光看书,就着电脑微弱的光写作,在呼噜声中,听到自己内心茁壮成长的声音。”
在别人眼里,我们这样的孤独者是不正常的。村上春树却说:“我们的正常之处,正在于我们了解自己的不正常。”人的内心也许真要强大到一定程度,才能真正骄傲地宣称自己的不正常,并且不带有任何妥协的谄媚或自卑。因为这一刻孤独的岑寂让你于岑寂之中听得到来自远方缥缈的回音——一个你不认识,却同样孤独的人,也在做着这样无人倾听却掷地有声的告白——“我孤独,所以我存在”。所以孤独者的“联盟”才是世界上最大的组织,他们不用自抱成团相互取暖,他们的存在本身就是对彼此最大的鼓励。
“ 凌晨四点钟,我饿得奄奄一息,冲到楼下的自动贩卖机买东西吃,却发现贩卖机前竟然排起了队,有好几个和我一样的人,穿着邋遢的睡衣和拖鞋,面色萎靡,却眼露饥饿的凶光。我们沉默地排着队,偶尔目光相接都十分羞赧,认出了彼此是同类。我们都不太合群,我们都对嬉闹适应不良,我们都偷偷得意着自己的无人区的生活,我们都贪婪地攫取每个孤单的机会。”
我们身处最险恶的敌占区,然而于虚空中黑夜里却看得到来自彼此认同的眼神暗号,“不怕,自己人”。所以每次寝室里只剩我一个人,干着一些无益于个人前途无益于国家社稷的事儿——这正是我内心最强大的时候。
如果有一天给我这个机会,让我走到蒋方舟面前,自我介绍并认识她,我可能要结结巴巴紧张兮兮:“我我,我叫,周雨霏,雨字头的霏,我我,我很喜欢你的文字……%@&¥@%#&*……”
所以我并不期待这样的认识。
所以管她是不是清华的,管我是不是人大的,管他几百年校庆,管我们认不认识。柏拉图要理想国,熊培云要思想国,我们要的,不过“于千万年之中,时间的无涯的荒野里,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刚巧赶上了,没有别的话可说,惟有轻轻地问一声:‘噢,你也在这里?’ ”
你也在这里。然后欣慰地仰天大笑一番,然后再次低下头,各自继续走着各自孤独的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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